红书 Chapter1

一个岑寂的冬夜,年轻的修士从书案前抬起头,目光飘向窗外的黑暗陷入迷思。他想象着不安的海潮在人们酣然入睡时一次次捶打着海崖,冰冷的海风呜咽不停,苦苦摇撼着窗棂。有一瞬间他担心它会破窗而入——但终究没有。他察觉到了自己颈部的刺痛,双手的僵冷,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在一旁的火盆上缓缓揉搓双手,向门口瞥了一眼。灰烬之下,火焰从未消沉,热度涌遍他的全身。

他回到桌前,取下正在抄录的圣经,快速翻开到后面的一页,从里面抽出两张羊皮纸。他花了一晚上裁剪、打光纸面,又花了两晚上描页缘装饰,继而又有了几幅小画,只是中间的部分还空空荡荡。此时他明白自己双手的僵硬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难以抑制的冲动。

不论如何,他今晚必须写下这个故事,它守在他的窗外盘桓,夜夜如是。他深知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信仰的造物,他将为此心怀隐秘的痛苦。但黝黑的孤独每晚兀自从他的笔尖流淌。他蛰伏在黑色的丝绒之下做梦,以遗忘白日的暴露无遗。

至少他将有一个读者。他想起那双倒映火光的眼睛,那人话语中的执着和神秘,让他的心忍不住害怕他的循循善诱,手却先一步蠢蠢欲动起来。

他调整呼吸,提笔在扉页上一气呵成:

这本书属于安东尼·J·克劳利阁下,若有人否认他从中所获得的片刻欢愉,意图损毁它,愿永恒的烈焰吞噬他,愿待宰的羔羊诅咒他!

他停下笔,满意地打量着未干的墨迹,微微一笑。他再次饱蘸笔墨,在另一张纸上落笔。

迷途羔羊的故事

如果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羊,那么我至少曾经不是一只羊。我必须这么相信,但这只使得我的处境更加可悲。我惊恐地听见自己走路时发出的响亮蹄声,感觉到自己的蓬松和温暖,一条绳子系在我的脖子上,上头还有一个虽然看不见却聒噪得令人羞惭万分的铃铛——绝不会令羊羞惭万分——一路响个不停。我心急如焚地向身边的同伴大声求助,结果却绝望地听见自己发出一串嘤咛,而我那好整以暇的同伴,把栓我的绳子在手上松松挽了两圈,领着我朝祭牲的篝火走去。

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如同在梦中摸行。恐惧一点点随着夜里湿冷的海雾渗透开来,突然一只手摩抚我的头顶:“别怕,如果有人搭话,让我来应付。”

我听见自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忍不住浑浑噩噩地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羊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时我才后悔不迭地发现,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一开始就如影随形,但我的过分乐观和坚持让我无视了这一切。可究竟是今晚适逢凶时,还是那家隐僻的乡间酒馆暗藏玄机,抑或是我识人不察?

我必须承认,一个正直的基督徒是不会选择在今晚出门的。因为他必将在惊惧之中发现,黑暗的力量在今晚横行无忌。所有的光明都被异教徒的火光攫取,那火焰因为献祭的血液滋养而愈发妖冶明亮。火边的人们狂舞如蛇,身影交错,每一个都化身为野兽或鬼魂的模样。他们彻夜狂欢,不顾亡灵和精怪正在世间游走,或混入人群之中。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在晚祷前回来,今天就一如往常。可我犯了一个大错:时至冬季,日光低斜,渐行短暂。暮色如潮水般席卷一切,愈发深沉,村子里却连一星火光也没有,人们在黑暗中屏息等待着篝火升起,没有谁注意到山间有一个迷路的修士正陷入不安。忽然,人群沸腾起来,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献祭的火焰从黑暗中如一跃而出,仿佛一颗炽烈的流星从天而降。

夜雾从山间升起,把世间万物裹挟其中。站在静寂荒凉的山坡上,那火光倒映在我迷茫的眼中,看上去如此温暖、美丽又遥远,恍若隔世。布伦丹说今晚林间集市上会有库安戴尔来的游商,兜售他们从世界各个角落搜集来的稀奇商品。为了等这一天,我整整六个月只吃面包和水。

正当我忧心忡忡地揣着这笔钱,在迷雾缭绕的山间怀着疲惫和悲伤踽踽独行时,一扇窗如同夜半惊醒的惺忪睡眼一般看向我。温煦的火光微微摇曳,仿佛在对我眨眼。突然看到这为基督徒所留的虔信的灯火,我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在心中一再感谢上帝的垂怜。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间村舍门前,满怀期待地扣响门扉。“谁啊?”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问。

“我是亚兹拉斐尔,山脚下修道院的修士。请您让我进来歇一歇吧。”

一阵沉默后,门打开了。一位年长的修士细细端详我的脸,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对我伸出手。“来吧,年轻人,你的手都冻僵了。”

我向他道谢,和他一起进了屋。门厅里一片漆黑,弥漫着潮湿的灰尘和泥土的气息,仿佛已经荒废多年。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却拉着我的手快步走下一段长长的楼梯。我的心脏挣扎起来,手却无法抽出。终于我们停了下来。我无措地看向他的眼睛,意识到那双眼睛仿佛在黑暗中闪烁着琥珀的光泽。我仿佛看见他对我微微一笑,黑暗的门扉悄无声息地向我们身后延伸。

转瞬间,一股热浪裹挟着食物的芬芳席卷了我的感官。颇为宽敞的大厅里,欢声笑语围绕七口烧得红热发亮的坩埚,不断升腾的蒸汽里,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正拿着肉叉不时翻动着锅里的猪肉。一旁的烤架上,一个有着银色手臂的男人正不疾不徐地用他的剑砍下烤得流油的猪前腿。装饰着华丽螺旋结纹的石桌旁,一群衣着奇异华美的男女正一边互相传递着金色角杯,一边狂欢作乐。

我瞠目结舌,连忙把那位修士拉到一旁,脸上写满了惊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手对我做了个微妙神秘的手势,仿佛在暗示隔壁有恶魔酣眠。“来,吃点东西吧。”他拉着我坐到桌旁。我安静下来,看着面前他为我盛的一盘炖汤,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他坐在我身旁,目光慈爱地看我一口口吃着,好像在给野猫喂食。接着我看见他从宽大的修士袍袖子里掏出一只皮毛油亮的獾,一窝娇小的鹌鹑和一条黑曜石般吐着红信的蛇,突然感到难以下咽。

我想要问的话,堵在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一边食不知味地吃着,一边悄悄打量着其他的人。这些形貌昳丽,耀眼夺目的男女,和荒僻贫穷的渔民们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更不用说不经意间传入他耳中的谈话里,陌生的古代诗歌,各种灵巧慧黠的双关、比喻和讽刺像谈论天气和羊毛价格一样自然。

我正战战兢兢地试图在人声鼓噪之中听清身旁人们妙语连珠的谈话时,突然有人猛地一锤桌面,大骂一声,“我才不干!我凭什么要走,我活得快活得很!”他眉头一挑,把一双长腿大咧咧地蹬上了桌,露出一对志得意满的鼻孔。一副古怪的黑色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流火一般的红发编成三条发辫垂在身后。

我心头一颤,忍不住盯着他看,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告诉我他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我又不敢直接看他,我害怕他那双躲在漆黑镜片后的眼睛会突然看向我。可我又不得不向他搭话,意识到这点让我焦灼不安地在桌下扭动双手。

飘忽间我听见人群发出一阵笑声。一个有着闪耀光头的男人,用强壮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他身旁的青年俊俏的脸蛋因为酒精变得红润,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跌到地上。不远处,一位有着金橙色蜷曲长发的美貌女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脸上浮现一抹新月般神秘的微笑。而她身边那位黑衣黑发的肃穆女子,以她赤红色的双眼自远处睥睨着他,突然从冷峻的双唇中吐出一句不可辩驳的话语:“没有人能回避死亡。”

欢乐的空气一滞。这时,一直忙着照看锅子的男人用公牛般的嗓音开了口:“你不用回避这个选项,克劳利。你已经得到了我的邀请。”

叫克劳利的男人回头看向他,吊儿郎当地翘着腿。“谢了,老爹。”

“你还有时间考虑。”他说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在你厌倦了流浪之后,也许你也会放弃对世界的执着。”

克劳利没说话,微微一挑嘴角,举起酒杯:“致世界。”

桌旁的人们散漫地附和,嘟囔着举起酒杯。老修士缓慢地眨了眨眼,把细长的蛇像酒杯一样举起。我心情激动,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拎起那只獾。谁知那畜生登时不安分地蹬踹挣扎起来,滑腻的皮毛一下从我手里脱了手,吱喳乱叫着在桌上狂奔逃窜,从果盘一跃跳进汤碗,肮脏的脚底在黄油上打滑了一下,又一脚踹翻酒壶,最后像一条闪电般窜上了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

一阵惊呼过后,混乱转瞬即逝,众人很快又回到之前兴致高涨的交谈。此时我注意到那个红发男人向我这边走来。我连忙低下头,聚精会神地品尝起变冷的炖菜。

我能感觉到头顶探寻的目光来回移动。“新宠物?”克劳利问。

“只是发发善心罢了。”

“你在基督教会呆太久了。”克劳利说着又看向我。“你是山脚下那所修道院来的?”

我放下汤匙,不得不抬眼看向他。“是的,阁下,我叫亚兹拉斐尔。”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好像尝了尝我名字的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控制住自己的双手,吸了一口气。“我想找您买红色颜料。”

他眉头一跃。我害怕我的话冒犯了他,连忙又说:“人们都说您曾去过海的那边。我想您或许可以帮我弄到朱砂。”

“你要朱砂做什么?”

“用来绘制上帝的书籍。”我从他不耐的语气里听出了好奇,感到了希望。“圣经,福音书,诗篇,我都会用拉丁文抄录下来。所有他的智慧都会被永远流传。”

不知为何,听见我热切的解说,他反倒眉头紧拧,随后一脸不屑地把头偏向一边。

“那你应该去找他,你找错人了。”

我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似的,一阵隐隐的屈辱刺痛了我,继而意识到他作为一个异教徒,对于我的努力嗤之以鼻。但我还不死心。“如果您肯帮我,您的奉献会获得天国的嘉奖的。”

他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继而露出嘲讽的冷笑。“听好了,就算我肯帮你,你要的颜料,必须以等重的黄金来换。除非你有等价的筹码可以吸引我,否则没什么好谈的。”

我垂下眼睛,情不自禁地绞着手指,突然看到指尖上的颜料,肮脏地卡在指甲缝和指缘里,一阵难耐的悲伤让我握紧了拳,好把指尖藏起来。为了刮干净墨水瓶里最后一点剩余的颜料,我不得不把手指费劲地挤进狭窄的瓶口。可就是这样,最后得到的颜色也稀薄如水。

老修士依然一言不发地抱着他的獾,抚摸着它柔顺的毛皮。小家伙警惕地支起腿,鼻尖靠近我皱了皱,黑豆般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我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克劳利说。

“他不能呆在这儿。”

“但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头。”老修士慢条斯理的说,注视着克劳利。“今晚克罗姆会来。”说罢他就抱起獾,把鹌鹑塞进兜帽里,让那条蛇顺从地缠上他的腰,走开了。

克劳利发出一声轻叹。

“起来,我送你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他对我伸出手,见我毫不领情,又把手收了回去,“你要是不想明天早上一踏出门槛就变成一滩灰烬的话,最好乖乖跟我走。”

想象让我不禁哆嗦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叫我等他一会儿。我震惊地看着他拿来一副阴森的羊头骨,叫我戴在头上。

“不,我不戴这种东西!就算今天外面每个人都觉得打扮成野兽的模样很有趣,我也绝不参与这种愚——“

“有趣?”克劳利盯着我的脸,“你是认真的?梅林的胡子啊,你都聪明到会拉丁文了,居然觉得他们只是在扮着好玩吗?”他像不可置信似的远远看着我,吸了一口气,“哦,我忘了,毕竟你都会在这种时候出来夜游。”

我感到一股热流冲上脸颊,但最终还是戴上了羊头骨。他动手帮我调整了一下,“这样是顺眼多了。”说完他满意地对我笑了笑,随后告别众人,与我一同走进黑暗。

我反刍着自己不幸的命运,闻着自己身上湿羊毛的味道,愈发感到辛酸。罪魁祸首丝毫不见愧疚,反倒吹起口哨来。我们走到山脚下时,热烈奔放的火焰把纷乱的影子投在我们身上。地上的血迹如同一条闪亮的河流。牛骨在火堆里炸裂开来,让我心头一跳,不禁膝盖发软,向后趔趄。火边的人们看到我狼狈的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

克劳利也笑了,拍了拍我的背,牵着我绕开篝火,走上另一条路。虽然我已经认出了这是去修道院的路,但恐惧还是让我发出一阵细嫩的哀鸣,只想快点回去。

“快回来,别跑这么快。”克劳利连忙拉住我,“别在家门口跑丢了。”

突然,我们都感到了那股迫近的阴冷,仿佛死亡的雾气不经意间已渗入了骨髓,让我动弹不得。克劳利跟上来,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从雾中凝聚成形,悄无声息地飘近。刺骨的寒冷让我的心脏卑微得失去了活力,在胸腔中簌簌颤抖着。

“嘿,老克罗姆。”克劳利打招呼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克劳利。”一个声音说,如山岩在耳中磨砺一般粗糙。

以一头羊的视角,我正好看见他裹尸布般残破的白色长袍,下垂的手如同粗犷的树根。在他的腰间,挂着一把新月般的银色镰刀,一抹薄薄的晦暗凝结在刀尖。我感到他的视线逐渐下移,如同一柄长矛把我死死钉在了地上。

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后。“羊很漂亮。”

“是啊,活像吃水仙花长大的。我打算等它再大一些,最好养肥一点,明年的这时候就可以上桌了。”克劳利兴致勃勃地描述起他的计划,听得我两腿打颤,“我喜欢往烤羊肚子里填很多香料和苹果,外面再涂上蜂蜜和藏红花。”

“羊羔更嫩。”克罗姆言简意赅地评论。

“这个嘛,”克劳利犹豫地笑笑,“这样漂亮的小羊,如果只是拿来吃的话,对于孤独的牧羊人来说还是有些浪费了。”

这次的沉默更加难捱。片刻,我发现那个苍白的身影已渐渐褪去,融入夜雾之中。克劳利对着远方轻快吹起口哨。我的腿重新又恢复了知觉,踉跄地迈开四蹄跟上他。

就这样,我两手空空地回到了修道院。克劳利取下我头上的羊头骨后,我好像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长高了。虽然我的头还有些晕乎,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够活着回来,感谢上帝。更重要的是,我很高兴能够认识克劳利,一个善良的人,没有他的慷慨支持,这本书和我为上帝抄录的其他书都将不复存在。

亚兹拉斐尔画上最后一个句点,看着发亮的黑色河流一点点渗入浅黄色的土壤。那只每晚轻轻落在窗沿上的乌鸦,已经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回到了它用黑色丝绒所筑的巢中。他知道今夜会有一个安稳的沉梦等待着他。他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羊,以纷繁的色彩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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