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书 Chapter2

亚兹拉斐尔曾想象过朱砂的红色。红丹虽然便宜,但这种会褪色的红并不是他心目中制作上帝书籍的理想颜料。他想象着自己用羔羊毛制成的画笔蘸取它,细细描摹圣经中那些红色的字母、圣母慈爱的微笑,十字架上遗留的血痕、饱含甜美禁忌的苹果,把这股饱满丰沛、蓬勃热烈的红注入永恒之中。

他曾听见红色在寂静的心底敲响澎湃的鼓点,在尘封的阑珊记忆中赤足跑过。他曾感受过红色坦率的灼热,它是滚烫的汤锅,溅到手上的蜡油,燎过喉管的烈酒。一匹马儿曾驮着年幼的他和德尔默德院长穿越燎原战火,他把头深埋在它红色的鬃毛间哭着睡去,梦里闻着它的气味。但他还未曾尝过红色的味道,还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

终于,他把研细的朱砂同油调匀,小心翼翼地用笔尖蘸取。落笔之处,红色的曙光穿透了地平线,光华灿烂。他仿佛听见创始之初,上帝指向空茫世界中的一点,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跃动的红色在他心中大喊:“要有红!”,令他心跳加速,睁大双眼,紧接着看到红色在他手中,在他眼前点亮了整个世界。这是多么美妙!

“尽管随心所欲地去画,不用担心红色会用完。”克劳利差人送来的颜料罐附有一张便笺,“那本书在完成之前它都是属于你的,无需考虑我的意见。——安东尼·J·克劳利”

亚兹拉斐尔放下笔,看着鲜活的红色在灯焰下熠熠生辉,那个男人流火般的红发如在眼前。萨温节的深夜,他孤注一掷地拉住了克劳利。“等等!……我可以用书来和你交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内心的混乱已暴露无遗。他想起已故的肖恩修士,是他以极大的耐心在生命的暮年教给他关于神圣典籍的一切。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上帝啊,他怎么会想把修道院的神圣书籍卖给异教徒?

克劳利微微扬眉。夜风哀叹着穿过寂静萧条的庭院。他看着亚兹拉斐尔垂头看向地面,羞愧使他开始为自己的提议感到悔恨。

“行啊。”他懒洋洋地开口,“你来带路吧。”他敏锐地捕捉到修士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怯。

亚兹拉斐尔打开缮写室,轻轻在克劳利身后关上门,点燃了桌前的油灯。这间不大的缮写室以前是肖恩修士的房间,现在则属于他唯一的学徒。他看着克劳利的目光四处游走,打量着他的工作台,抄写到一半的页面,墨水瓶,瓶瓶罐罐的颜料,羽毛笔,毛笔,削笔刀,浮石,画刀,裁纸刀,不知该不该感到期待。他从书箱里取出他已经完成的一本圣经,在阅读架上摊开,没有把肖恩修士的书拿出来。

克劳利把书草草翻了一遍,对漂亮工整的罗马体书法熟视无睹,啪地一声合上。“所以你的营生就是抄书。一本变两本,然后拿来卖钱?”

如果亚兹拉斐尔刚才还能对他粗鲁的动作视而不见,现在则耗费了极大的美德才控制住表情。他现在不就是在做这种事吗?他苦涩地在心底嘲笑。“这些书真正的价值是上帝的神圣教导,而不仅是材料和人工,阁下。制作书本并不是简单的复刻,借此我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传播福音。在我告别人世后,这些神圣的书本会与上帝的智慧一道成为永恒,为未来的人们带去光明。”

克劳利自在地坐上橱柜,把书桌前的座椅当成方便的脚凳,打了个响指。“我有个问题。书怎么能成为永恒?这些皮革制成的纸张,就算运气好没变成老鼠的口粮,放在这里一百年,也会长满霉菌和蠹虫。或许哪天海盗就抢了这村子,再一把火把修道院烧个精光。就算我买了你的书,出门就扔进海里,你又能做什么呢?”

亚兹拉斐尔撑着书桌,抿紧嘴唇瞪视着他。克劳利漫不经心地回应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得意。“也许我做不了什么。肉体和物质都只存在于片刻。但人们能从书中瞥见天国的景象,与上帝的精神同在,如同身处永恒之中。”

克劳利被逗乐了,“你准是盯着书看太久出现幻觉了。”

亚兹拉斐尔见他并不信服,从书箱里拿出另一本自己完成的诗篇给他。他本不想拿出这本心爱之作。他追随着克劳利的目光,发现这个人毫无阅读习惯,或者说他的阅读习惯就是忽略所有的字。克劳利的目光停留在那些织就边框的繁复藤蔓、精细巧妙的火焰纹路、彼此缠绕的巨蛇花纹上,又久久凝视着那些书页间点缀的肖像、动物和花朵,脸上流露出孩子般的新奇和热忱。时而他的手指轻抚过书页,仿佛在温柔地拭去一段甜蜜回忆上的尘埃。时而他的双唇微微颤抖,似在低声自语,一阵怅然若失的哀愁悄然凝聚在他下垂的嘴角。永恒的静谧之中,他长久地与画中的世界相对,一条时间之河从中缓缓而过。亚兹拉斐尔从未见过一个人对书如此深情。

突然克劳利开了口,指着书上一张天使的插画:“这是什么?鸟人?变形失败了?”

亚兹拉斐尔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不,这是天使,天国之中上帝的子民。”

克劳利依旧一脸不可思议,“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人间的确很少见到天使,我必须承认。但是信奉他的善良灵魂,会在死后得到他的嘉奖和宽赦,进入天堂。”亚兹拉斐尔说完,看到克劳利抬起一条眉毛,偏过头打量着他,接着又瘪了瘪嘴,支起下巴看向一边。

“也就是说,你做这些书都是为了讨好他,好让你上天堂。”说到最后克劳利做了个母鸡扇翅膀的动作,乐不可支地看着亚兹拉斐尔张口结舌地瞪着他。“而不是出自于用色彩肆意涂满白纸的冲动和乐趣。”

亚兹拉斐尔愣了一下,控制住脸上的困窘,一股烦躁涌上心头,“没错,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这也是高尚的目的!如果我的辛劳可以取悦于他,为他带来荣耀,那我对这一辈子所受的所有苦难都能够甘之如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种草率、疯狂的……浪费有什么意思。”他皱起眉头谴责克劳利,可话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听起来缺乏自信。

“哦,你知道那有什么意思。”克劳利拉长音调,径直望向修士的眼睛。他已经嗅到了亚兹拉斐尔身上蠢蠢欲动的欲望。幽暗的缮写室里,二人隔着火焰与深渊四目相对,亚兹拉斐尔心里突然哆嗦了一下,错开目光。

“我可以给你朱砂,但你要为我做一本书。”克劳利凑近来,漆黑的镜片上闪烁着隐秘的渴望。“让我从片刻中看见永恒。在遥远的乐园里,我只看见了虚无。”

 亚兹拉斐尔把两张完成的手稿夹在一本圣经里出了门。他跟克劳利约好在山坡上一处榛树林里见面。上山的路上,他曾留心寻找之前短暂停留过的乡间酒馆,可荒僻的林间除了偶有一两座倾颓的郁郁古坟之外再无人烟。

他很快发现了那头耀眼的红发。克劳利靠在一棵树下,打扮得像个芒斯特牧民,正透过镜片看向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亚兹拉斐尔把手稿取出递给他,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喜。克劳利认真地看过每一幅画,突然指着那副羊的插图说:“这不是我的小羊。”

亚兹拉斐尔疑惑地凑近,看向他指的地方。

“你看,这是一只母羊,它没有角。而且它是一只野羊,它的脖子上没有绳子,身边也没有牧羊犬和牧人。”

亚兹拉斐尔一时无言以对,看到克劳利一脸确信,只好说:“它的羊毛太蓬松了,所以遮住了角,你也看不到脖子上的绳子。”

“可我没听到它的铃铛在响。”

“那是因为它吓坏了,所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克劳利把画贴到眼前,又细细看了半晌,“哦……我看到它的角了。”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瞧,它的膝盖还在发抖呢,可怜的小东西。”

克劳利让他把故事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自己则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亚兹拉斐尔读故事的时候,有好几次听见他在用鼻子偷笑,余光瞥见他脸上的表情随着情节变幻。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他还是继续读完,脸上不知何时也泛起笑意。

“停!”克劳利突然从草地上翻过身,“最后一句,你写的什么?”

亚兹拉斐尔眨眨眼,疑惑地看向手稿,调整呼吸又念了一遍:“更重要的是,我很高兴能够认识克劳利,一个善良的人,没有——”

“善良的人?”克劳利震惊不已,甚至看上去受到了冒犯,“这是什么意思?”

亚兹拉斐尔睁大眼睛,声音有些慌张,“意思就是说你是个好人,阁下。”

一阵沉默相对后,克劳利从地上站了起来。“不不不不……你绝对是搞错了。”他的眉毛拧作一团,“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肯定不是我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有人这样评价我们。这个词可不能乱用,亚兹拉斐尔,这是他用来形容那些温顺听话的绵羊和那些被牺牲掉的山羊的。我强烈要求你把这句话删掉。”

“可是,我父亲以前就这样夸我。”亚兹拉斐尔争辩着,也着急得站起身。他回想起上一次听见父亲这样夸赞自己的情形,刹那间感到自己被一道惊雷撕裂成了两半,两个部分的自己都认不出对方是谁,也记不起原先的模样。

克劳利惊诧地望向那双悲哀、湿润的湛蓝色眼睛,手足无措。

“我很抱歉。”亚兹拉斐尔哽咽着,扭头逃一般朝山脚下跑去。世界的色彩在他眼中震荡翻滚,模糊一片。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回到了舒尔河畔的家。父亲把他叫到身前,对来访的修士说:“这是我的儿子,他是个善良的孩子。”

“上帝会赐福你的奉献,先生。你的儿子能够侍奉他,会为你们全家人带来祝福的!”德尔默德院长说着慈爱地把他揽到身边,他却不知所措地回头看向父亲。父亲一言不发,疲惫而麻木的脸上,深陷的双眼如同两口枯井。

亚兹拉斐尔枕着冬夜的冷雨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感到眼泪悄无声息地流进鬓角。这时他想起了母亲,想起她每晚抱着他入睡的温暖怀抱,她轻声哼唱的那些充满精灵、动物和小妖精的童谣,小锅里热气腾腾的鸡蛋糕,唯独想不起她的痣是在左脸还是右脸。很久以前父亲也曾满怀骄傲地向朋友们夸耀,自己娶了个善良的好女人。自母亲不辞而别后,父亲从此对她闭口不谈。她的存在就好像突然有一天被抹除了,只在家中留下一片死寂的真空。

在头顶的那片黑暗中,他仿佛远远地看到了一幅画,画中的年幼的自己从来没有离开家,而是躲在角落里等待风暴过去,不时胆怯地看向外面。他曾以为那个孩子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消失,只留下一块孤寂的空洞。可此时他分明听见一两声模仿鸟叫的口哨声。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哆嗦着披上衣服。一股哀恸的激情将他带到了缮写室的桌前。我快要消失了,奄奄一息的鸟儿说。

夜莺的故事

我是一只被遗忘的小鸟,你们看不见我,因为我躲了起来。孤独使我羞愧。这样你们便不会发现在这颗丑陋的枯树上,还有一只落单的小鸟。就不会有人对它大喊大叫,对它扔石子,或是放猫来抓它。

我是一只夜莺,但人们不知道我,因为我在寂静中歌唱。悲伤使我胆怯。我渴望的无法在阳光下看见,我哀婉的歌声是昨日的回音。

这棵树曾是一颗秀美、挺拔的苹果树,阳光给它的叶子镀了金,洁白的苹果花柔软清香,被我垫在巢中当做枕头。曾经,每当我的母亲向树林里抬头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孩子们就会以稚嫩的歌声远远回应她,接连飞回到她身边。一颗浅青色的蛋,在她的羽翼下酣眠,梦里想象着这个世界。

可它还没来得及从梦中苏醒,就沉入了冰冷的虚无。如果不曾醒来,便不必为梦的破灭而哀伤。烈火灼伤了我父亲的羽翼,野兽趁乱抓走了我的姐姐。如今在这荒芜的家园里,只剩下黢黑的枯枝声嘶力竭地向上天质问。破碎的巢中空空如也,荨麻爬满了树干。

我的心也曾灿烂如金黄的叶子,柔嫩如洁白的苹果花。如今我已忘记了如何做梦,也忘记了如何放声歌唱。在两团漆黑的永恒之间,那甜蜜如歌的日子恍若一瞬。可我软弱的心,仍会为了转瞬即逝的梦而哀痛,仍会对一颗小小的蛋心怀怜惜。我仍在哀悼中期待着,有人能以一首歌呼唤我,有人正向我飞来。

一滴泪水自记忆的裂痕涌出,消失在字里行间。亚兹拉斐尔失神地看着那团迅速洇开一片的墨迹,突兀的黑色无所隐藏,难看极了。他捂住脸,颤抖着伏在桌前哭了起来。十多年后,他蓦然惊觉自己与那些他深爱的人们已经站在茫茫的永恒两端,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了。他曾以为自己已将这份悲痛埋葬在心底,从此独自一人在上帝的真理照耀下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而穿透漫漫长夜使他从梦中惊醒的,却是夜莺稚嫩、孤独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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